清風和月

羅智成〈離騷〉

你知道，南方 　　

是特經許諾的…… 　　

多情的巫祝很相信這些

那時中國還未成形

羲和的車駕只到淮水，最多長江

一直到顓頊──我的祖先

聖王的血，解凍，南流

又過了幾千年

他的血統流到了郢

郢那時不過是一片沼澤啊

退隱的神祇和精靈

充塞於大氣中

整個雲夢──哎，整個雲夢

都是蘭花啊！

又過了幾百年

霧靄後撤

雨季結束

楚已成為驕傲的南方

還問過鼎的重量

我們崇愛黑色鑲金的美學

薰香撲鼻的德行

繾綣的宗教

嫻靜，拘謹，好幻想……

更被流傳的說法

是秘密的婚契，在人跟神之間

以及魚鷹，萱花與

朝露的精靈

寅年寅月

我的出生必須提及

尤其它冥冥決定並

注視著這一切。

那時攝提斜照在東北

正月最後一場薄雪

剛滌淨早綻的江蘺

我的母親──

正如某些楚人的母親──

一位神秘，地位很高

但不出名的女神

把我安置在菌桂之間

用蘭苞裏初融的雪水

擦拭我的靈魂

發動了我永不冷卻的血液

二十歲

我有一個全南方都傾慕的名字

靈均

我怎知道

我還有個意識清明的惡運？

低平的湖畔

並不適合遠矚之人啊

楚地不可避免的

生胚的粗糙

屢屢銼傷精緻的心靈

我一籌莫展

判斷的法則還沒確立

最好的事物怎可以貿然出現？

但是，正如手持的木蘭

我也有美麗與芬芳的期限

在歲月的變遷裏，

我發現，

唯死亡是顛撲不移的真理

而且沒有分辨的能力

優秀，終成為我的痛楚──

你怎麼能只給鳳凰一尺山水？

你怎麼能只給恆星一個夜晚？

我何嘗不知我的急切？

冷眼，還有那些冷眼？

他們以從容的口才菲薄我

在宮中佈滿釘鉤

阻絆我的衣裾

使我像隻胡亂吐絲的蠶

但我無暇在他們曲折的巷弄中摸索

當一首嶄新的詩作

把我舉向星空

而一個無匹的關懷

把我拉回原先的憂忡

是啊，邊界頻繁的馬蹄

已鬆動了宗教的支柱

金屬的腥味打斷了

辟荔香的逗留

秦地的軍火工業

遮蔽西天的殘霞

巴蜀粗製的謊言

更騙死了高貴的懷王

啊靈修靈修，我該如何說起？

我對他是耿耿於懷的

像蚌對珍珠耿耿於懷……

這人，高踞席上

不可思議地賞識起你

仿佛要延續前世的默契

帶你到雲霧盤踞的穀倉裏

訴說他六歲時的單戀四十歲時的激情

先王嚴厲的管教，以及

不切實際的領土野心

那時我們都還年輕

胸中塊壘未經雕琢

像待譜的樂章

一會兒冰河

一會兒融岩

移動，像成塊的雷電

寂靜，像最溫婉的春天

但是，他斷然忘記一切

像落地的玉珮斷然缺角

我辛苦種的九畹蘭花

全遭蹂躪──

我來到議事廳

裏頭爬滿了茅菉蕭艾

我來到內廷

只有幢幢的人影和諂媚的辭令

最後，我們見面

他指南方

眼裏沒有一絲遲疑一絲眷顧一絲牽掛。

他令我心驚

那時，

但他真像極了王

虧這令人疾首的昏眛

這令人錐心的冷酷

他真像極了王

但是

我們曾經是知交，真的

曾經非常非常要好……

而南方，你知道

是特經許諾的

第二次，我來到揚子江邊

衣衫停滿沙塵

大陸性氣候的溽暑

荼毒著岸旁的申椒

一陣風沙捲起

耀目的灘邊，一隻虯龍

正痛苦地退化

虹抽走它五彩的紋鱗。

黃昏時

晚涼的河邊傳來笑聲

楚地到處有這樣的人

他們不堅持花卉

也不堅持美學

在河上結草而居

網罟為生

好為寓言

我無顏相對

因為血液不同

而且在獨善與兼善之間

兩頭落空

孤獨日日腐蝕著我

像為了要早點歇業

曝曬著滯銷的花朵。

而原先，你知道

我是最不勇於割捨的

轉寰之心，與一次又一次

死灰復燃的希冀

我放棄了別種可能的學習

從什麼地方起，我誤入歧途呢？

這一時期，我深深被自己吸引
當眾人皆醉的時候

在鵬鳥墜燬的池邊端詳自己──

特定的命運總要特定的人完成

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

向內審視的眼睛已經開啟

於是，我披著江蘺，辟芷

束著宿莽，荊棘

捧著秋蘭

放歌四野

澤畔的村民

竊竊低語

小女孩跑上前來

我贈她一束惠草

小男孩跑上前來

我贈他一把揭車

我賣力爬上岡陵

一陣大風更新了我的心情

我終得又以孩提的眼睛

初識了我熟識──

熱愛──

熱愛得疲憊已極的

國土

啊國土

我不禁老淚縱橫了

什麼時候

神祉們和精靈們靜靜地撤走了呢？

什麼時候

雲不再低低地棲息

龍不再因翻身憩睡而發出輕微的聲響？

什麼時候，

巫祝的歌失去了溫情？

巫祝的歌　失去了溫情

因為他們不再相信

但我堅信不移

南方，是特經許諾的

值得我全部的愛

全部的苦楚

我將在流動的河水上

鏤下我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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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歪頭盯著沉在最底處的那個男人發呆，那具軀體被江蘺纏繞，牢牢綑綁在江底，說是心很碎，像是粉末一樣，無論如何也拼湊不全，便擁抱著滿身的香草荊棘，淚流滿面的消沉在揚子江裡，再也不肯起來。

　　百千年前，巫覡和她還很親暱，羲和的車駕常常從她頭頂飄揚而過，而顓頊還很年輕的時候，雲夢漫無邊際，她還以為這些景況將永久地亙古不變，畢竟她存在了千萬年，這一切都沒什麼改變過，於是在和巫覡許下諾言以後，看了眼仍燦燦地高懸日空的羲和的車駕，她放心地沉入慣常的深夢。 

　　未曾知再清醒，舊故無蹤，大澤萎縮地僅剩一方之地，關於那個輝煌時代，只剩下渺茫傳說，她茫然地晃蕩，直到在那個男人身上，嗅到一丁點，關於故人的痕跡，只可惜淡薄的一如夢一般輕淺。 

　　恍然如夢。 

　　來不及開口，那個男人說他洗得乾乾淨淨，清清白白地，徹底地死去，死前他虔誠地禱告說是為了徹底的再活過來。 

　　究竟最後他活了沒有，她早已沒有力氣去探看，楚地的火光太熱，入眼的紅，刺目的拜火，她彷彿看見祝融，又或者這一切只是一場夢。 

　　黏稠悶熱，哪怕是大雨也是滾燙的，她乾涸的嘴唇，說不出一句話來，現在又是什麼時候了？她又想起他，死得義無反顧的男人，彷彿又站在她眼前，掛著意氣風發的笑，渾身濕漉漉的水氣，終於驅趕了一些夏日的溽暑，問候她好不好。  

　　此刻她感覺卻是如此親切，可惜頃刻消失無影，她終於想起來，如今那刺目的紅早就漫燒遍野，終於這整片大地都被點燃了火，腥紅的，駭人的，戰火，連雲夢都被蒸騰得無半點痕跡。 

　　而那個男人早已枯朽，哪怕他說的話再如何不朽，已經很少人關注了。 

　　剩下她，還一如遠古的那個求雨失敗的巫女，曝曬著，乞求這片大陸降下絲毫雨露。 

　　那麼遙不可及，求而不得。  

　　滴下的淚那麼燙，臉上蔓延出縱橫的紋路，逐漸長出荊棘，也許千百年後，當雲夢再臨，當那個男人終於從江底踏上岸的時候，能記得解下她的枷鎖。 

　　當巫祝又開始歌舞，而恆星又開始閃爍，當她的枷鎖被解開，當那場雨降落，當那個男人歸來，那個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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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堂作業，解析羅智成新詩以後，寫了一段短文作為衍伸，我很喜歡這個作業，所以擷取放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