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和月

　　我們常常嘴巴總愛說愛得很用力，才不辜負生命，好像沒有用力就浪費了這一場生命，但是，那麼刻骨銘心，那麼刺痛，最後還有什麼？我看著媽媽，一如往昔的微笑，連呼吸都害怕，吹走這一抹笑，雲淡風輕，連什麼都不剩下。

　　我還記得五六年前，每一次想死時候的絕望，可是轉眼，我就可以自在地面對她，面對架構我的世界也摧毀我世界的人，我可以忘記我們總愛膩在一塊，忘記我曾把她放在心口最重要的位置，忘記母愛。

　　我自以為忘記了。

　　直到每一次的突發狀況讓我眼眶又酸又澀，不能自己的哭笑不得。

　　哪怕是一個字一句話，當她提及時候，我才恍惚想起，原來我沒有一刻遺忘過，那些發生的事情沒辦法被丟棄，就像是被收放整齊地擺妥在一格一格的收納櫃裡面，只是面對眾多的格子，一下子不想去翻找，而已。

　　包含她總說著哪一天需要插管，請放棄救她的話，都還響在耳邊，我們卻都還是沒有照做。

　　醫護關係總是如此，一邊搶救，一邊想放棄。

　　沒有人知道救回來的還是不是當初那個樣子，想到後來，太折磨，一次又一次看病，一次又一次失望。

　　她也是這樣。

　　太不公平，為什麼只能我記得？她早就忘了，忘了！忘得一乾二淨！

　　這個世界沒有公平過，越想忘記，越是記得清楚，不想忘的，卻偏偏什麼都想不起來。

　　滄海桑田以後，總會有一天，這些都沒有意義。我看著雲夢的想像圖，然後到如今的一片沃土，再到一片的屋瓦林立，最後連一點點痕跡也看不見，看著沙漠中曾經有的綠洲，小河文化，直到他們埋骨千年，直到這些不朽的都朽了。

　　還愛得那麼深刻，還記得那麼清楚，做什麼？

　　上次離家以前，帶媽媽去給球球說很神奇的醫師看診，拿了很多藥回家，經過很神奇的治療方式，這趟回家時候，我聽見媽媽的嗓音不再高八度，而是更貼近她正常的時候，很可惜我回去就破功了，妹妹總說我是害她退步的兇手，看見我就想撒嬌，但我其實也很無辜。

　　總之，她笑著在電話那一頭告訴我，她最近想起很多過往的回憶。

　　我一邊辛酸，一邊惶恐。

　　她終於想起來了，終於不再只有我背負那些記憶，好的不好的。

　　她怎麼又想起來了？想起爸爸做的那些錯事，想起他們相處的不愉快，想起這破碎的婚姻，可惜他們總覺得自己沒錯。

　　愛沒錯的，愛怎麼會有錯？

　　但這該死又沉重的愛，那麼沉，那麼重。

　　就連他們也扛不起，背不了，那怕好好離開，也做不到。

　　終於，這關係垮了，維持著不三不四的狀態，不七不八的拖著時間，終於，她還是想起來了。

　　然後我懂得了，其實忘記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但來不及，她早就想起來了，總有一天，她會恢復，會想起更多悲傷的事情。

　　忘記那麼容易，只要欺騙自己就好，記得也那麼容易，愛也，那麼容易。

　　怎麼辦？所以我不敢愛，那麼渴望，卻不敢愛。

　　兩天前，我去回診，醫師告訴我，我前個禮拜作的夢，是月事來之前的情緒獻祭，每一個月，都會有一次情緒的獻祭，用夢來告訴你，哪裡是錯誤訊息。

　　我說我夢到爸爸了，又夢到另外一個很久沒聯絡的男生。

　　他說，爸爸代表我抗拒的情緒，我連完整看完他這個人都沒有，便判他死刑，而另外一個與他完全不同的類型的男人，則是另一個深淵，如果要解決這個問題，我必須找出爸爸的優點來。

　　是人就會有優點，他這麼說。

　　我突然間啞口無言，這都是把脈把出來的嗎？我怔楞著，卻怎麼也想不起這個男人的優點，因為排斥他，所以找了另外一個相反的對象，但是兩個都不適合我，於是我從一個石牆，轉頭掉入深淵。

　　我才正想說我這輩子怎樣也不要和我媽一個樣，現實馬上就打了我一巴掌。

　　這就如同我的好友在五六年前叫我去剖析這對夫妻一樣的痛苦，當初見了就厭恨的狀態，還必須一遍一遍的剖析這個人，了解他為什麼會如此，那一段曾經感覺噁心的歲月，好像如今又回來了。

　　但至少我又往前跨了一步，總有一天，我會痊癒，當我可以開心地撫摸這些癒合的傷疤的時候，我希望總會有那麼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