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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初搭著車,暫時又旅居在東岸,天氣一直很好,我是說,哪怕是大雨,也是那麼美。

 

  看著霧濛濛又灰厚的雲層,聚散,如煙,就像是縮時攝影。

 

  某天下午,我和友人坐在涼得發冷的戶外,帶著旅途的疲倦,就這麼看向窗外怎麼也下不完的雨,突然就想起這首歌,沙啞的歌聲,那麼輕描淡寫,卻又那麼哀涼。

 

  突然想起爸爸。

 

  前幾年,我對他的印象總停留在腥紅著一雙眼,滿臉枯黃,周身都是臭氣的家暴者,那個時候我們距離太近,近得總是不停的折磨對方,試圖拚個你死我活,在競技場上,唯有倒下的那一方,才能決定這場比賽結束。

 

  我曾經這麼以為。

 

  他說服不了我,我是他的財產這件事實,我也說服不了他,我不想貼上他的標籤,並且正努力地想讓他感到驕傲這件進行式,我們總是鮮血淋漓的把對方鞭撻得無一處完膚。

 

  還沾沾自喜。

 

  今年忘了是第幾年,他沒住在家的,其中一個夏天。

 

  蒼老的臉上,滿是痘瘡,滿身皮膚猙獰,一如我們真實的拚過命一樣,皺褶了這一場沒有結果的比賽,萬幸是,我們可以平靜的對話。

 

  哪怕已經疏離的那麼遙遠了。

 

  因為肝硬化,他酒癮停停續續的,有時候有些理智,有些時候沒有,曾經一度我以為他自我放棄了,但,怎麼可能有人真正放棄自己的命呢?那得多大的絕望,其實生命就是這麼奇妙,他還沒,也幸好他還沒。

 

  到了要來東岸以前,我載著他回診,意外他突然的耐心了,等著診間那麼多人,並沒有鬧起來,也沒有不高興,聽著他靦腆地面對醫生不停告誡他偷喝酒被檢測出來的事情,看著他吃著我應急買給他的麵包。

 

  那麼無望。

 

  明明就知道我們怎麼也不可能交心了,卻依然交集著,沒有盡頭的模糊地帶,擴散開來,以均勻的朦朧。

 

  但這世界上並沒有「沒有盡頭」這件事情。

 

  我對著他無聲地說,並不是回不去,因為我們從來沒有打算回去過,但只是,就只是很惆悵。

 

  很悵然的,我們經營出這麼失敗的父女關係,或許我們都錯了,卻嘴硬的,什麼也不想承認,不想回顧,把那些瘡疤都用厚重的紗布牢牢捆起,一碰就疼,但只讓它疼著,疼著。

 

  天真地以為過久一點,就自己會好了。

 

  在戶外吹著冷風,喝著熱茶,一面和友人聊著,她突然說,其實,嘴巴上最不支持我的爸爸,卻又是在經濟上最支持我的人。

 

  他一直以為我考不上研究所,連我都這麼認為,但在考上以後,嘴巴碎念著念中文最沒用的他,最焦慮的他,卻是付出學費的那個人。

 

  我想著事實,好像也是如此,瞬間感覺自己像是那句俗諺裡面最討人厭的婊子。

 

  這種感覺多麼地讓人難受。

 

  我以為我能夠撕掉那層標籤,卻沒想到它仍牢牢的釘在我的肌膚上,哪怕我紋身墨色繚繞,仍消除無解。

 

  我以為我還可以是一片花瓣,沒想到其實我只是一片紙屑。

 

  但卻那麼夢幻的把自己丟在夢裡面,不肯清醒。到底我是那個活在幻境裡面,不肯清醒的白爺爺。

 

  重來一次,還能不能妥協?在那一次談話之後,我不斷地問著自己。

 

  轉眼我已長出眼角細紋,如同前幾年的夏日裡,卷曲的葉脈上,亂七八糟的浮線,轉眼他已經滿頭白髮,缺了門牙的口,仍像惡夢裡面的血盆大口,一不注意,就會把我吞噬。

 

  但或許最殘酷無道的,是我也不一定。

 

  沉夜,安睡前,耳邊彷彿又響起如煙,有沒有,有沒有,有沒有?

 

  也許沒有有沒有。

 

  我們唯一能做的,只有抓緊剩下的,一點點,時間的殘影。

 

  在天黑得,沒那麼徹底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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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隻魚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